自从家里后门口成了农贸市场，赵家人每天便被这些吆喝的声音惊醒。关于这个ฐ农贸市场，赵学军一直有记忆，曾有一段时间，家里卖菜都是不花钱的，那些从四邻๑八乡来买菜，卖土产的大叔，大妈，会不时的进门，讨要一杯热水喝。
赵家人是善良的，他们从未嫌弃过，那些老乡喝完水后，脚底落在水泥地板上的泥点子，甚至，为了方便乡里乡亲，高橘子每天都会烧几大壶开水备着。老乡们喝完水，也不白喝你的，他们都会丢下一个西红柿，一个ฐ茄子，有时候菜剩ທ的多了，不想几十里背回去，就送给赵家。
一家人呆了一下，相互看看，赵学军惦着脚๐尖，趴在比他高出很多的隔扇窗口前说：“老大爷好。”
“大爷，我们老师叫我们写作文，我想写我们这里的博物馆。”赵学军眼巴巴的看着老大爷，一脸孩子的求知欲以及对知识的哀求。
“我不是故意的。”那小姑娘一阵道歉。
“哎呀，彭娟，你说仿佛了！”
赵学军给父母的感觉是新鲜的，三儿懂事了，不顶嘴，不祸害家里的东西，对院里的邻居不再是腼腆，而是大大方方颇有大家风范的问好，他不在逗撵猫，爬墙上树，除了每天上学的时段，这孩子大多都是坐在家里门口的石墩上，乖乖的等父母下班，衣服虽旧ງ却是干干净净，那张每天洗三次的小脸，虽不是漂亮，却是清清秀秀。如此以来，家里另外两个秃蛋坐在弟弟面前，那便活脱脱成了两个反面教材，看那ว鼻涕，看那衣袖，看那脏兮兮的作业本……呃，人见人烦，鬼见鬼憎！
重生第一天上学，坐在最后一排的赵学军可怜兮兮的跟一群孩子玩手背后游戏，他看着老师绘声绘色的拿着几只贴了棉花的小鸭子教算术，而他的同桌第一堂课开始就在吃自己的指甲，一直到放学他还在吃自己的指甲â。第二堂课间结束后，他憋着一股子尿意奔向厕所，却发现一排十个坑位站了十个ฐ厕所大王。
高橘子笑笑，擦一把眼泪，继续做饭，一边做，一边唠叨：“我哪会都说是丫头，你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，可安生了，他们也说一定是个丫头，所以啊，我准备的小衣服，小包被啊，全是红的啊，绿的。我就想着，我是个ฐ有福气的，要是再有个丫头多好啊，我给她梳小辫子，做裙子，每天打扮她。”
赵学军受不了的摇头，到一边搬出小饭桌，摆好碗，把咸菜上了桌子。高橘子看看单薄的桌面，回身又凉拌了一个水萝卜上桌。
早上七点十分，一家大小围着桌子吃着早饭，在赵家，很少有一起吃早饭的经历，孩子们通常只是得一毛钱，二两粮票。
赵建国穿着一身利落的旧干部服，把他那ว块全钢的上海手表拿出来戴在手腕上，他的口，挂着一只英雄牌钢笔，板正正的干部服里面衬得是雪白的半衬里，这个时候的人挺节省布料，为了美观男士们发明了半衬衣，说白了，就是那ว种类似于后天女士罩一般的东西，这玩意就多个ฐ板正正的衬衣领ๆ子。
高橘子看着自己的丈夫，她看着他端起碗，不好好喝饭，却伸出舌头，大力的在碗的外延舔了一圈。于是，高橘子厌恶了，她敲敲碗边带着一丝责备说丈夫：“赵建国，你能不能不舔碗边！”
没有新า衣服穿的赵建国有些生气：“为什么不能舔？我这个是农民本色，你还是农民的孩子呢。”
高橘子气急败坏：“说什么呢，说什么呢，我跟你说啊，你好歹去了政府，也大小是个ฐ领导了，你看人家马市长，你看人家严书记，人那个领ๆ导舔碗边了？孩子们都看着呢，这穿衣吃饭晾家当的，赶明儿有事了，万一有人请咱家了，你们爷四个一去，好了，坐在饭馆里，菜没上呢，一起端起碗，伸个长舌头那顿舔。好看啊？我跟你说，你错了就是错了！这跟农民的儿子有什么เ关系？”
赵建国伸手抹了一下鼻梁上的天外飞沫，恨恨的一放碗：“高橘子！”
高橘子也把碗重重的放下：“赵建国！”
兄弟三个一起站起来，背起书包，赵学军对高橘子说：“妈妈，跟谁住啊？”
他这一句话，赵建国突然想到了，老娘要来了，今儿开始，这媳妇要孝敬了大的，伺候小的了，自己一家之主的地位显然因为妻子肩膀上就要加上的重担而动摇了，于是，他扭头长长出了一口气，硬生生拧出一个笑脸回头：“高橘子，我是好男不跟女斗！”
高橘子下口袋里那三十块钱和平日存下的副食卷，也没心思跟丈夫吵架，她站起来，解下围裙，拿起自己้那个破皮包，穿着那双不知道修了多少回的高跟鞋往外走：“赵建国，一会车来了你等我一下，这人，猪脑袋给按上了，难得回一次老家，好烟也不带，点心也不买，你这是回老家呢，乡里乡亲的，你也好意思。”
兄弟三个看着一脸呆滞，接着又是一脸傻乐่和的赵建国，对于这对夫妻每天没完没了的斗嘴，大家早ຉ就习以为ฦ常，赵学军耸下肩膀，跟上大哥的脚๐步上学去也。
中午，赵学军没等哥哥接，自己就颠颠的跑回家，这辈子，见这才是第三次，虽说，万林距离老家最多五十公里，可是，那一路的坑坑洼洼的山路，还有山西人，天生不爱出门的本，一直跟亲戚在老家呆着，并不惦着来城里享福。老太太今年都七十岁了，每天还要走八九里山路，上山种地。赵学军对印象不深，因为老太太在他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就去了，他唯一记得的就是那双旧社ุ会裹了的小脚，那ว么小，举着拐棍撵着他打的时候，跑的很快。
“妈！妈！我呢？”赵学军推开门大声问自己妈妈。
高橘子从前院进了家，站在客厅对他说：“没回来呢，谁知道遇到เ什么事情了，大概是久没回去，要去看亲戚，饭在锅里，你自己吃，我给你铺床呢。”说完，又去了前院。
赵学军走到เ灶边，打开冒着气的笼屉，看到เ一色的大包子，顿ู时高兴的不成，他揭开一边的小铁锅，却是一锅热乎乎的豆腐汤。他咬了一口包子，嘿！馅的。
“三儿，只许吃两个，其他的给你爸，还有你留着。”母亲对着屋子大喊。
赵学军应了一声，咬着包子，进了自己้的小屋。呦，自己้的小床搬了位置，屋子里又加了一张床。母亲跪在新木床那边，正在铺新า的格子床单，铺完，又拿起一些不知道那里要来的世界ศ地图，翻转了露出洁白的面儿，开始拿着图钉把地图往墙壁上按。
“包子！”赵学兵抑制不住的狂喜声从后面传来，赵学军与妈妈互相看了一眼，高橘子从床上蹦下来，就往屋里跑：“赵学兵，我告诉你，只需吃两ä个！”
很快的，赵学兵的声音从屋子里带着哀怨调子传了过来：“那ว吃不饱。”
“那不有馒头吗。下一层，好多呢。”
“那ว馒头能跟包子比吗？”
“怎么不能比了，要放在六几年，饿死你，看你还敢嫌弃馒头不好吃。”
赵学军笑笑，叼着包子，开始帮妈妈按图钉，他按了一会，高橘子走进来，一起跟着忙起来，一边忙活，一边叹息：“还是我家三儿，你说，你要是丫ฑ头多好。”
咽下最后一口包子，赵学军哀怨的看着自己老妈：“妈，要不，你给我放回去，再回炉一下，也许我就是丫头了。”
劈手打了儿子一巴๒掌，高橘子正要说什么，赵学文的声音从后面传来：“妈！我跟我爸回来了！”
母子俩跑出去迎接，却看到正弯着腰，对着地面一阵吐，父亲赵建国一脸心疼的抚母亲的后背。
“哎呀呀，要死了，要死了，我就么个富命么，我就说坐驴车么，这快的，快的，快的我肠子都要翻过来了。”
赵学军慢慢的走过去，看着那个穿着一件土染的蓝色大袄子的农村女人，这是自己้的啊，很多很多年前，她嫁给爷爷，走了一百多里地，背着自己陪嫁的五十斤ภ小麦。这位老人，一生没离开山西，不知道世界上有飞机，没坐过火车，没穿过一件超过十块钱的衣衫。
他轻轻的扶住老太太的胳膊，老太太抬眼看他，却疑惑的说：“这是学兵吧，都这么大了，都这么大了么เ!”
“妈，这是老三，是学军。”高橘子解释。
老太太顿时哭了起来：“学军也这么大了么，俺都不认识。”
赵建国带去的点心，糖块儿被母亲又带回了一半多，据他说，糖块子老太太是数着给的，江米条也是，回来晚是因为，老太太非要抱着那只羊来城里，那只羊是老伴儿，自打爷爷去了后，就一直抱羊羔养，养大了，养老了，舍不得吃，养死了，挖坑埋了，再养一只。
一家人欢欢喜喜的迎着进屋，老太太看了一圈儿子的住处，见到屋子里打扫的干干净净，又看到自己的床是新的，铺盖是新的，顿时有些不愿意了，她扭头对媳妇儿就开始唠叨：“我老家有铺盖。”早就料到เ的高橘子只是笑笑：“妈，你儿惦记你，想给你弄新的。”大家扶着老太太去了厨房，高橘子把包子上了桌，老太太又是一句：“我不吃白膜，我吃玉米面就成。”高橘子连忙劝：“妈，就这一顿。”老太太很生气立刻说：“建国赚钱不容易么。”高橘子连忙说：“妈，这是我赚的钱。”老太太坦然了，坐下喝豆腐汤，吃包子。
一顿饭的功夫，高橘子做好媳妇的热情就要被打击掉，赵建国是个ฐ笨蛋，硬是急了一头汗，赵学军放下碗，连忙露出笑对说：“，我妈知道你来，可高兴了。大早上起来就给你去买新床了。”
老太太没表态的喝了几口豆腐汤，看看自己้儿子，嘀咕：“成家过日月么，下顿ู不吃了么เ，不会过。”
一家人停下筷子，看老太太，老太太吃了半个ฐ包子，很生气的加了句：“地主家都不敢大笼屉蒸白馍。”
赵建国哀求着看着妻子，高橘子低头默默吃东西。耳朵边都是老太太嘀嘀咕咕的唠叨。
“你爹死前，就想吃白馍，你哥哥跑了三十里，都没换来。谁家敢有白面了么เ！解放前，村上永永家，办喜事，才给粮馍，人家有十五亩富田，一亩打咱家三亩地的粮食。人家都不敢做白馍。你哥哥去上学，吃不饱，饿得他吃槐ຈ花，要饿死了，偷了公社食堂半个窝头，你爹为这半个窝头，给人家扛了三天大石头么……”
高橘子硬生生一口恶气憋在肚子里，她站起来去了里屋，接着，赵建国跟过去，兄弟三个相互看看，悄悄走到父母房间外悄悄从门缝里向里看。屋子里，高橘子正在掉眼泪，她不敢大声吵，也不搭理陪着笑脸的赵建国，她只是取出家里相册内赵建国的照片，一张，一张的撕掉脑袋泄愤。
有关于撕相片，那是老赵家名产，文斗ç的一种，高橘子撒气的特殊方法。赵建国不吭气，随媳妇撕，高橘子撕完，抹抹眼泪，回去继续陪着笑脸跟婆婆一起吃饭，等她回到厨房，半笼屉包子却奇迹一般的不见了。
赵学军对于母亲与婆婆的大战毫无办法，要知道，自古，婆媳关系，那都是大学问。他只是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。
比如晚上了，积极的给打洗脚๐水烫脚๐，说：“，我妈叫我给你打洗脚๐水烫脚。”
又比如年纪大了，便不下来，他给泡了蜂蜜水说：“，我妈说，喝着个通便。”
活了七十多岁的，一副并不领情的样子，对媳妇并无好颜色。赵学军理解，老太太这也不是不知好。她只是穷惯了，难了一辈子，儿子家的生活，对她来说，那是米细面，大床暖被，老太太觉得自己受不住。她觉得自己้命里不该有这个福气，又觉得儿媳妇不会成事，不知道存钱。
那ว一夜，赵家静悄悄的，父母无声无息的继续生气，兄弟三坐在家里的房顶那是哀声叹气。
第二天大清早，一家人忙乱ກ中ณ起床，准备上学的上学，准备上班的上班，他们离开卧室，一起来到小厨房。当看到那里面的一切，一家人都惊呆了。
桌子摆好了，红薯稀饭做好了，凉拌粉条，清炒小白菜泛着香一阵阵往鼻翼里冒。
而……却没有上桌，她趴在水泥磨的地板上，拿着一块布子叠成方块，将厨房的地板硬是擦洗的能照出人影来。
赵建国走过去，蹲下，有些哽咽：“娘，我是接你来享福的。”
老太太看下他：“米细面的，给我吃作孽么，给娃们吃吧，橘子也要上班么，你们吃。”说完，又是一顿擦。
活了两辈子的赵学军，坐在小板凳上咬着昨天藏起来的包子，他看到老太太藏东西了，说实话，昨晚有些怨恨老太太不识好歹，现在，他咬着包子，被丢下的记忆又零零乱乱ກ的上了脑แ子。过世那年，他回老家，在收拾老太太遗物的时候，看到เ一瓶爸爸三年前送回去的香油，那香油瓶子擦的明亮，摆在堂屋正中ณ，三年了，老太太一滴都舍不得吃。